五、天臺山文化的底蘊和靈魂
既然有論者提出這個問題,不妨結合學習《康志》,稍加探討。
何謂底蘊?似乎神秘而幽深,其實不然。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:底蘊,“詳細的內容?!钡滋N指事理深隱,非顯著者。類似的詞如底理,理之究竟;底細,事之原委。比較起來,“詳細的內容”最通俗易懂。在這意義上講,天臺山文化的底蘊即天臺山的歷史。拋開地質構造如何形成天臺山這一方面不說,天臺山文化底蘊就是整個天臺山開發(fā)的歷史。在這一意義說,天臺方志就是天臺山文化底蘊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至于靈魂,如不指迷信者所說依附肉體的非物質東西,通常是指心靈,思想,或比喻對事物起指導和決定作用的因素。用通俗語言表述,靈魂應指人的理想和信仰。只有這兩者才能使個人或集體調動一切積極力量去為其實現(xiàn)而拼搏,甚至不惜犧牲一切,包括生命。
歷史是人們全部的社會實踐。其創(chuàng)造性的發(fā)現(xiàn)發(fā)明、理論總結及其形象表現(xiàn),都是實踐的反映與結晶。這就是通常所說的文化。無論取何種形態(tài)、方式和形式,文化都是社會的財富。人類就是依靠這種財富的積累,從穴居野處、茹毛飲血,進步到筑室而居,耕田以食;再進而工業(yè)化,直到出現(xiàn)信息化的現(xiàn)代社會。對于人類的發(fā)展,社會的進步,文化功莫大焉!
歷史和社會的發(fā)展永不停息,一如地球的公轉和自轉。只有歷史創(chuàng)造出來的精華,才能通過逐代篩選,保留下來構成文化傳統(tǒng),自古迄今地作為文化創(chuàng)新的基礎。這就是發(fā)展著的文化的靈魂。例如,我國漢族文字,從上古的簡單符號而甲骨文、鐘鼎文、大小篆、隸、草、楷、繁簡體,至今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非拼音字。如果按上世紀那些力主拉丁化,改為拼音字或世界語者的意見,把它廢棄了,中國文化傳統(tǒng)就將因失魂落魄而斷裂,即使不亡,也將成為一片荒漠。當然文字只是中國文化靈魂顯而易見的一部分,并非其全貌。就這一例看,因為人民大眾及有識之士反對拉丁化和世界語,漢字通過時代篩選,依然保持著發(fā)展著,成為我們民族的驕傲,贏得今日世界各國人民爭相學習的國寶。
那么天臺山文化的靈魂是什么呢?按上述前提,它是歷代開發(fā)天臺山,建設天臺縣者遺留下來的精華,其形式有物質的,也有非物質的;它是發(fā)展著的,與時俱進,永不停息的智慧與勞動的結晶。其中,最易令人忽略,卻又最重要的是,出入天臺山群峰深谷的道路。沒有路,一切開發(fā)都無從談起。如《康志·輿地志》:“天臺為一郡襟領,四隅皆穹山峻崖,易滋伏莽”。引《一統(tǒng)志》云:“山去人不遠,路由福溪,水險而清。前有石橋,廣不盈尺,長數(shù)十丈,下臨絕澗。惟忘其身,然后能濟。濟者梯巖壁,援藤葛,始得平路?!比绻麤]有修路、造橋、鑿嶺,誰能來天臺?誰能發(fā)現(xiàn)大八景、小八景?誰能來建道場、寺觀、講經(jīng)、弘法、著書、立說?而這些道場、寺觀又由誰來建造?
上述所有工程,只能靠本地居民中的勞工來完成。當時天臺有多少勞工呢?《康志·版籍志》載:“按《赤城舊志》,在晉一郡之戶不滿三萬。宋祥符間(1008-1016),縣戶不滿五千,丁不及一萬。嘉定間(1208-1224),郡戶至二十六萬六千,而天臺占六之一(即四萬四千多戶)?!睉暨€包括幼丁,廢疾、婦女、老人,真正能去開山鑿嶺、修路造橋、建道場的,又能有多少!何況同時他們還要種田。而天臺因在“萬山中,磽瘠尤甚,無長川巨浸以為灌溉,而山泉漂疾、沙土易崩。時當豐稔,尚不敵沃壤之半,況災祲或告平,荒歉頻仍,供餉如故。語云:足寒傷心,民貧傷國。持籌者,其軫恤之?!薄犊抵尽ぐ婕尽ぬ镔x》)就在這種艱難竭蹶中,天臺百姓開出貫通南北的驛道、登山的石嶺、鑿巖架橋過水,修建各個寺觀。勞動量之大,風險度之高,負擔之重,憑常識一想便知。
后人一提到天臺山文化,都稱道山水神秀、佛宗道源、神仙窟宅、唐詩之路、佛經(jīng)道藏、詩詞歌賦、論說文章,卻沒有問一問這些老道高僧,文人騷客,都是走誰修的路和橋來到天臺的。歷代開發(fā)這片神仙福地的人,都是在何種情況下怎樣開辟這些道路,建造那么多寺觀,他們又都曾想些什么、得到了什么、有過多大的犧牲。
我讀《康志》關于天臺百姓窮困艱苦的記載時,首先想到就是當年修路。因為我在文華高小上學時,有過親身經(jīng)歷:一次,我與另兩個高小同學在星期天重游螺溪釣艇,遇見我們的陳老師,他從上海暨南大學畢業(yè),到文華小學教書,正與一小學女老師在那里約會。見我們來了,他問:“敢不敢一起去找一找螺溪的源頭?”我們當然不怕。五人緣溪北上,夾岸都是巨石,密林叢莽,僅能容腳的草徑消失在遮眼的蓬茸中。他們有點膽怯,我們又沒有帶可以割草的鐮刀。他問我們:“現(xiàn)在該怎么走?”
我父親朋友中有高明寺方丈。有一次他在我家說:“高明往東下山就是螺溪釣艇?!蔽揖蛯﹃惱蠋熣f:“上山往西是高明寺,下金地嶺便是國清寺,從那里可以回學校。”依我的建議,我們爬山找到一條巖石砌的小嶺,蜿蜒而西,眼前果然出現(xiàn)高明寺。
小時往事告訴我,從劉阮入山采藥到高道來天臺山種茶、煉丹、修身,再到智者大師率徒進山弘法、建道場,文人墨客旅游天臺山創(chuàng)作詩詞歌賦,沒有人能離得開天臺人修的路,釀的酒,種的稻麥蔬菜和蓋的房子。沒有這些物質財富支撐,人們進不了天臺山,什么風景、宗教、文學、藝術、哲學統(tǒng)統(tǒng)無從談起。組織天臺人從事物質生產(chǎn)和開發(fā)建設以支持文化創(chuàng)造的,是歷代地方官和他們依靠的政治體制。所有這一切社會的構成及其功能,從經(jīng)濟基礎到上層建筑,無處不聯(lián)系和包含文化。成為天臺山文化靈魂的,就是從事這一切創(chuàng)造性實踐者的思想和意志。概括言之,那就是他們的信仰和理想——因為只有他們的信仰和理想,才能推動官員從事那樣繁重的組織工作;百姓從事艱苦的勞動,為此甚至可能付出自己的生命。
《康志·方外志》在智者大師一條中說:“(陳)宣帝創(chuàng)修禪寺,割始豐以充其粟……居臺山二十二年,建道場十二所,國清其一也。”關于桐柏宮的記載是:“禁封內四十里無得樵采,五里不許遷葬?!毙祆`府《小錄》:“煉師所居……有黃云堂、元晨壇、煉形室、鳳軫臺、朝真臺、龍章閣。又有眾妙臺,以篆隸八分三體寫《道德經(jīng)》于巨幢,置臺上,故名……政和六年(1116),又于后山建徽宗元命殿,一如宮制,瓦用青色琉璃。于玉梭溪上建二橋,橋上構會仙亭。直南嶺表,建洞門一座。內則方丈、齋堂、云堂、土地堂、三真殿。又有上清閣、御書閣,閟三朝宸翰,及高宗所臨晉唐帖?!奔创丝梢?,當年桐柏宮是何等氣象,無異于宮殿!
這許多建筑工程,和遍布青山的道路一樣,哪一樣不是天臺百姓血汗的結晶。
天臺山文化的靈魂是什么?要回答這個問題,不能只看皇帝的朱批、高僧大德的經(jīng)書、巍峨宏大的寺觀、天臺宗及道教南宗的影響、歷代文人騷客的文藝創(chuàng)作、官員及飽學之士的文章,更要看歷代無數(shù)天臺山開發(fā)者的血汗。這后者,《康志》上沒有他們的名姓。但它也沒有忽略,雖非重點,卻也有感人的筆觸:除了上面已經(jīng)提到的,還有:《輿地志·風俗》:“俗貴名儉而恥荒淫,重儒術而輕勢利。較之他邑頗為近厚……人生其(指崇山)間,雖斌雅不足,而骨鯁性成。故其登科第歷顯仕者,多以氣節(jié)表見于時。……邑土瘠田磽,人無甚富?!m縉紳家,服食儉約,不尚華靡?!?/P>
末卷《雜志》引《一統(tǒng)志》和《赤城新志》云:“臺之風俗,其人樸靜,其俗儉約。吳荊溪子良記也?!傞惻d禮讓,囹圄長榛蕪?!惞澎`襄詩也?!癞敵衅轿跚⒅?,禮遜之風當益盛,樸靜之俗當益厚,乃有以狼(疑為狠字之誤——高注)斗健訟稱吾邦而號為難治者,其誣也不亦甚哉!”
像天臺這樣一個“地瘠而沖(指山體滑坡,水土流失),困于供役守土之吏,簿書不給”的山區(qū)窮縣,百姓過著“多懸磬結鶉”、“鄉(xiāng)井生計凋耗,不足于安居”的窮苦生活,仍能“好古尚義、厚于天真、薄于勢利”。這種民風影響到在外做官的重視氣節(jié),回鄉(xiāng)時,進城馬也不敢騎、車也不敢坐、仆從也不敢多帶。就是這樣民風下的百姓,為過境的官差和來此修道弘法的道士和尚開山修路,建造宮殿似的宮觀、道場,供糧、砍柴、挑水、種菜。試想一想,這種克己奉公、不怕辛勞的精神力量,難道不是天臺山文化的靈魂嗎?因為他們奉公守法,所以“囹圄空虛”;他們刻苦耐勞、薄于勢利,所以天臺山得以開發(fā),引杰出之士進山,創(chuàng)造燦爛人文,畢露奇美山水于天下,使天臺自古就成為名勝之地。而天臺有識之士,明察百姓熬經(jīng)苦淡,而當?shù)勒咄屹M腐敗,多行不義,奮起為百姓抱不平,才有丁大榮,彭夢祖等官員的志序。到了現(xiàn)代就有加入同盟會、共產(chǎn)黨那樣的革命志士。
所以今天來談天臺山文化的靈魂,除了確認天臺山歷史上曾經(jīng)出現(xiàn)過佛宗道源,道濟和尚及齊周華等的俠義心腸外,也要重視后來出現(xiàn)同盟會員、國民黨左派和大量抗日志愿軍及地下中共黨員的歷史事實??傊?,是百姓勤勞刻苦而溫飽難求的現(xiàn)實和時代的召喚,推動人們奮起革命、抗敵,為國家謀新路。
歷史是發(fā)展的。文化作為它的載體,也是發(fā)展的。天臺山文化不能例外。對它的底蘊和靈魂的認知,如果還停留在《康志》時期,就會為歷史和社會所不容。重印《康志》如李、徐總序所說,旨在“存史為今”,才是不破的真理。對天臺山文化的研究,意在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基礎上進行各方面創(chuàng)新,使之既有天臺山地方特色,又有利于促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和全面小康社會建設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,這才是我們今天探討這個問題的落腳點。讓“懸磬結鶉”現(xiàn)象徹底消滅,讓“公私繹騷”納入社會主義法治軌道,讓整個天臺山成為現(xiàn)實中現(xiàn)代化的“洞天福地”,不再是想象中的“蓬萊、方丈”,那才是我們從事文化建設的光榮使命。